【获奖征文欣赏】一等奖——刘永强《桃儿》上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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桃儿(上)




作者:刘永强

宝鸡日报社主任编辑,《关天经济报》执行副总编。市作协会员。作品颇丰,以散文、杂文见长。




北京,协和医院。

老教授仔细看了看片子,捂着口罩的嘴里毫无表情地挤出几个字:“胰腺癌,晚期。”

一直盯着老教授的朱跃进一瞬间脑子就短路了。

彻底绝望。

从县上到市上,再到省上,虽然被一次一次打击,但他心底仍然抱有一丝希望,也许?……所以,他不顾桃儿的坚决反对,平生第一次忤逆了桃儿的圣旨,强硬地带着她来到了北京协和医院,想再最后一次撞一撞运气。

朱跃进的泪水不知不觉地流出了眼眶,人也抽了筋,双腿软得抬不起来。

坐在老教授对面的当事人桃儿,脸色却出奇的平静。好像这一切都在她的料想之中。

“我还有多长时间?”

“……最多半年。在我们这里治吗?”看到桃儿犹豫,老教授将所有的资料整整齐递到了桃儿的手中,扭头对护士道:“叫下一个。”

看着忙碌的老教授,桃儿一句话没说,轻轻地移到丈夫的旁边,扶起了朱跃进。

“走吧。不治了。回家。” 

桃儿和朱跃进躺在家里的大炕上,虽然熄了灯,但谁都没睡着,两人都不说话,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天花板。这样的场景已经一个礼拜了,好几次后半夜,朱跃进都不自觉地起来蹴在了炕上,黑暗中静静地盯着桃儿,心里揪着一样难受。

北京回来后,朱跃进和桃儿一直争执不下,朱跃进要让桃儿住院,桃儿坚决不去。朱跃进觉着哪怕有一线希望也要抓住,即便治不好,也可以减少疼痛,再说,万一治好了呢?

“万一?哪有什么万一。不是我不想治,我也想,如果那个医院可以保证治好我的病,那没说的,花多少钱我都愿意。你没看那些个肿瘤科的大夫,看见我这样的病人,眼睛都发绿。我可听说啦,他们把这些晚期病人根本就不当人看,不管你能不能做放疗,都给你做,不管你能不能做手术,他也给你做,给你的药还全都是进口的,管用不管用不知道,但价高的要命。这个科室把你的钱榨得差不多了,再转到别的科室,把你的钱榨不干就不让你出院。最后还是人财两空……”

“咱也不是没钱,治,总比不治强。退一万步讲,即便是治不好,起码可以减少疼痛吧。”

“我有钱也不能让人当瓜娃哄。你以为做放疗做化疗就不疼啦?做手术就不疼啦?哼,到时候头发也掉光了,牙也没有了,一点形象都没有了,我可不想那样。”桃儿大手一挥,“这事你就听我的,我的身体我做主。不就是死吗,有什么大不了。但我得像人家电视上说的那样,有尊严地死。”

看着桃儿坚毅的神情,朱跃进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:“你啊,一辈子都这么要强……”

桃儿家虽然和共和国开国先祖一个姓,但她的老家不在湖南韶山,而是在山东的梁山。他们家是在爷爷那一辈迁到眉县来的。准确的说是从山东河南一路扒火车流浪过来的,具体是怎样在太白山下安家,为什么只有他一个孩子,桃儿的父亲毛蛋蛋那时还小,自己都说不清楚,桃儿就更不知道了。

桃儿出生的那一天,她的母亲早上还在挖玉米秆,下午就生下了这个女儿。毛蛋蛋问老毛给女儿起个啥名,老毛看了一眼早上刚采回来的一小筐野果:“就叫毛桃吧。”

毛桃给老毛一家带来的喜悦时间并不是太长。毛家几代单传,老毛和毛蛋蛋都把希望寄托在了桃儿妈的身上。当初娶桃儿妈时,毛家也是挑来挑去,最后才选择了桃儿妈,老毛的老伴和老毛在这件事的看法上达成过高度统一:屁股大,能生养。但事与愿违,桃儿妈的肚子再没圆过。当时队里分粮是按人头分,看到别人家分到的粮食比自己家多许多,老毛也只有眼馋的份。而且桃儿从小就特别能吃,一个人的饭量比得上其他两三个孩子的,当时是低标准年代,家家都缺粮,为搞吃的,老毛和毛蛋蛋东家借西家凑,没少受白眼,钻山沟刨地边没少受罪。

桃儿从小胖乎乎的,见人就笑,全家人煞是喜爱,每天出工回来,老毛都要抱孙女,毛蛋蛋想抱老毛还不让:年轻人去干点大事。毛蛋蛋心想我有什么大事啊。

但桃儿长到十几岁时,全家人却都有点暗暗的发愁了。桃儿长得一点都不像她妈,跟毛家的男人就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样,膀阔腰圆,高高黑黑,瓮声瓮气。从小学到初中毕业,学校里唱歌跳舞这些事都与她无关。有一次,学校里组织合唱队参加公社的比赛,全体学生都参加了,结果到临上场时,老师不知为什么,将桃儿叫了出来,让她给合唱队看包包。看着同学们在台上使劲的表演,穿着借来的白的确良衬衣的桃儿灰头土脸,从此就没见她在人前唱过歌。

体育方面她唯一的项目就是铅球,随便一扔,六七米,每次第一,全公社无人能敌。拔河比赛她参加的是男队,全场就她一个女生,但她们班每次都能赢。

毕业后,桃儿就到队里劳动挣工分了。夏收时节,队里摞麦摞,最苦的活是用谷叉往摞上撂麦捆,别的人撂几下便要换人,桃儿上去后,一谷叉一个,一谷叉一个,别人不主动来换她,她也不啃声,就像个机器人,一下一下。太阳正红时要用电碌碡碾麦,需要一个人站在麦场的中央,用绳子控制碌碡的方向,既考验人的力量,又考验人的意志,一般男人十几二十分钟就得换下歇歇,桃儿上去后,一干就是一上午,许多男人都竖大拇指。

桃儿的付出也并不是没有回报,不到一年时间,她就被任命为大队铁姑娘战斗队的队长,同时经全体社员同意,每次分粮时,都给桃儿家多分一个人的口粮,因为桃儿的饭量大全大队的人都知道。

桃儿二十五岁那年结婚了,但她不是嫁出去的,而是娶回来了朱跃进。这几年毛蛋蛋夫妇托不少人给桃儿介绍对象,但双方一见面,就再也没了下文,毛蛋蛋知道,自己的女儿虽然能干,但长得确实一般般。桃儿想的却不一样。家里就自己一个孩子,自己嫁了,爷爷奶奶爸爸妈妈谁来管?最后一家人总算达成了一个实在没有办法的共识:招一个上门女婿。这样,一方面家里的家业有人照看,另一方面,省得让桃儿嫁到别人家受委屈。当然,这是毛家对外的说法,主要还是没合适的对象,嫁不出去。

桃儿家选定的对象是相邻扶风县的人,姓朱名跃进,个头一米六多一点,瘦不拉几,风一吹就倒的架势。朱跃进家里四个男人,三条光棍,除朱跃进的爸爸外,还有两个哥哥,只有大哥娶了媳妇。在朱爸爸思谋已久的家庭婚姻危机解决方案中,让一个儿子给人家上门是第一选项,这样,家里的房子、人口状况等等,才有给二儿子娶媳妇的可能,要不然,三个儿子谁见了都发愁。在这三个儿子中,两个哥哥人也本分,老大一手农活干的漂亮,老二还学了木匠,唯独朱跃进手不能拿,肩不能扛,啥都不会,唯一的爱好就是看书,动不动还爱写一些小东西,那一年还差点考上大学。但是,就差那么一点,就属于冰火两重天了,考上了,自然没话说,但没考上,那给人上门的只能是他了。在朱爸爸心里其实还有个小九九,老三除身体状况不如老大老二,但他比老大老二都聪明,到别人家不至于吃亏。朱爸爸和毛蛋蛋两人很快就此事定了下来。

朱跃进对这门婚姻是不高兴的,领结婚证那天,是爸爸押着去的。朱跃进对上门这事倒不是特别反对,家里的条件在那里摆着,也没办法,但他一点都没看上毛桃。在他的心里,对自己的对象有许多美好的憧憬,但绝对不是毛桃这种样子的。但是,毛桃对朱跃进却特别满意,小伙子虽然瘦小,但白白净净,斯斯文文,咋看咋顺眼。

结婚那天,朱爸爸把朱跃进送到毛家,喝过了喜酒,走时含着泪对毛蛋蛋和毛桃交代了一句:“跃进就交给你们了,以后就是你们毛家人了,希望你们好好……都好。”然后拍了拍毛蛋蛋的肩膀,对毛桃点了点头,唯独没看朱跃进一眼,大步出门而去。

不知是受朱爸爸情绪的影响还是自己心里别扭,一直到了晚上,朱跃进都低着头蹲在大门口,就是不进屋。那时,桃儿的奶奶已经过世了,作为家里唯一的一个女性长辈,桃儿她妈出面去叫朱跃进入洞房,但她叫了几次,朱跃进嘴嘟囔着,就是不动弹,全家人束手无策。桃儿看了看这架势,对家里人说:你们别管了,先去睡吧,我来管他。说完,走到朱跃进身边,二话不说,一把提起他,就像电影《红高粱》姜文扛巩俐一样,把他扛在了肩上,大步进了洞房,用脚后跟带上了门,然后把朱跃进扔到了炕上,关了灯。

当天晚上桃儿是怎么收拾朱跃进的无人得知。当第二天朱跃进满脸笑容地出现在人们面前时,大家都面面相觑。从此,朱跃进对桃儿百依百顺,桃儿说什么就是什么。自己说话前老是看桃儿的眼色。当然,桃儿对朱跃进还是很好的,稍微吃力一点的活绝不让他插手,毛蛋蛋几次让朱跃进跟自己进山剁竹子,桃儿就说:“跃进是文人,干不了这个,我跟你去。”后来,桃儿还出面求人,让朱跃进在村里学校当了代课老师,每天穿的干干净净,体体面面,孩子和家长们见了面都打招呼:“朱老师好。”“朱老师好。”桃儿觉得很有面子。 


一个星期天,桃儿让朱跃进到不远的镇上去卖自己种的一点韭菜,结果不到中午朱跃进就挑着空担子回来了,摇头叹气,一脸懊丧。桃儿一问才知,朱跃进在镇上卖韭菜时遇到了几个街狗混混,买了一小撮韭菜,拿走后一会又回来了,说朱跃进在韭菜里夹石头,抢走了几大捆韭菜不说,还踢了朱跃进的摊子,警告他以后不许来这里卖东西。

桃儿一听就火冒三丈,拉着朱跃进就奔镇上去了。在街上找到这三个穿喇叭裤留长发的混混后,桃儿二话不说,抡圆了手臂,上去就是几个耳光,接着又拳打脚踢,打得三个小青年鬼哭狼嚎,喊爹叫娘。当着街道的人群,桃儿霸气地喊道:“你们给我听着,这个人是我毛桃的男人,哪个狗日的敢欺负他,我就打断他的狗腿。”桃儿在这一带本来名气就大,再加上这次强势出手,更是名声大振。

从此,大家都知道了这个瘦弱的朱跃进有一个非常厉害的老婆,没有人敢去故意找他的茬。后来朱跃进被镇广播站招录为合同记者,经常在镇街道出现,那几个混混见了朱跃进更是点头哈腰,有事没事的要给他发烟。

毛桃儿怀第一个孩子时,老毛就病了,毛蛋蛋在炕边安慰父亲:“你再疲磨一段时间,等桃儿生了,你抱抱重孙再说嘛。”老毛叹口气道:“哎,我们毛家,没有人能见到重孙,我恐怕也不例外……”就在老毛咽气的第二天,桃儿的第一个孩子出生了,而且是个男孩,毛蛋蛋与谁都没商量,悄悄去给他报了户口,取名毛豆豆。对于毛蛋蛋的这点小心思,朱跃进看得很清楚,桃儿看的也很清楚。虽然当时上门时关于孩子跟谁姓没有约定,但朱跃进心里已有打算,既然上门了,就得有上门的态度,这第一个孩子,他也打算让姓毛,但毛蛋蛋这种做法让他多少有点不爽,何况取的那个名字,毛豆豆,没一点诗意。等到桃儿怀第二个孩子时,桃儿背着朱跃进和毛蛋蛋谈了一次话——很严肃的谈话,谈的什么,无人得知,但当第二个孩子出生时,毛蛋蛋十分大气地对朱跃进说:这个孩子就随你姓吧。朱跃进大喜,连夜查了许多遍字典,给女儿取名朱紫蝶。 


有儿有女的生活令人惬意,朱跃进时间不长也被选拔到了县广播站当记者。在这里,朱跃进的才能得到了充分的发挥,再加上他甘于吃苦,不计得失,时间不长,他便成了全县闻名的大记者了。人一旦环境变了,思想难免跟着变。一天晚上,桃儿坐在炕上给毛蛋蛋铰鞋底,朱跃进躺在炕上给桃儿讲城里的逸闻趣事。讲着讲着,朱跃进讲到了城里有人包二奶,问桃儿:你说你如果遇到这样的男人咋办?桃儿转过脸,眼睛冷冷的朝着朱跃进的下身看了看,手里的剪刀在空中咔嚓咔嚓两下,恶狠狠地从牙缝里蹦出两个字:“铰了!”朱跃进浑身一哆嗦,再也不敢吱声了。

毛豆豆和朱紫蝶对桃儿非常崇拜,经常表示要做桃儿这样的人,桃儿便笑着对他们讲:“像我能有什么出息,你们要像你爸爸那样,好好念书,做一个有大出息的人。”这两个孩子也真的很争气,后来都考上了大学。毛豆豆西北政法学院毕业,考上了市里的公务员,朱紫蝶广西音乐学院毕业后,又考上了西安音乐学院的研究生。

桃儿依旧还是那么能干,那么风风火火,而且胆子特别大。前几年,县上鼓励种苹果,她就再没种粮食,几年时间就给家里盖起了楼房,后来,县上鼓励种猕猴桃,桃儿又毫不犹豫地将地里的苹果树全部砍掉,种上了猕猴桃,一开始,有人还在怀疑,问桃儿:“你说这毛喇喇的东西到底有人要不?”但时间不长,看到桃儿赚了钱,都有样学样地跟着种起了猕猴桃。朱跃进还是那样,虽然很忙,但挣不了几个钱,他虽然每月都把钱交到了桃儿的手上,但桃儿给他的零花钱也不少,实际上剩给桃儿家用的并不多。至于地里的活,无论多忙,桃儿都不让朱跃进插手。别的人看不惯,说桃儿太惯着朱跃进了,桃儿笑笑说:“他是文化人,是干大事的,地里这点活我一个人又不是干不完,叫他来干啥?”桃儿每天最幸福的时间是在晚上看着朱跃进教两个孩子背唐诗,她会静静坐在一旁笑得合不拢嘴。当然,看电视也是桃儿的一大爱好,而且非常喜欢看唱歌的节目,每当看到唱歌的节目,桃儿都是那么的入神,那么的专注。

在上上个月,也就是桃儿去医院检查前,朱跃进好像有了心思,晚上睡觉都不踏实。桃儿一问才知,原来是朱跃进老家的事。朱跃进的老家这几年变化也挺大,两个哥哥过得都不错。大哥的两个儿子都外出打工,两个儿媳妇巧红和爱珍,在家却不安分了,每天无所事事,要么去打麻将,要么跟村上的女人们说是道非,今天和这个吵,明天和那个骂,巧红和爱珍两个也经常吵,前天巧红还和婆婆吵了一架,搞得大哥苦不堪言,打电话让朱跃进想想办法。桃儿想了想,说:“无事生非,纯粹是闲的呐。刚好这两天要给园子打尖,反正要雇人,让她们两个来帮忙吧。”

这几年朱跃进和桃儿也没少帮大哥家,所以,接到电话的当天下午,巧红和爱珍便来到了眉县。对于自己的这个小婶子,巧红和爱珍还是了解的,知道自己惹不起,所以也不敢造次,桃儿安排她们干什么她们就干什么。巧红和爱珍虽然在这一个月很辛苦,但当月底桃儿发给她们每人三千多块钱工资时,两个人都喜笑颜开。

巧红和爱珍决定明天就要回去。先一天晚上在和朱跃进桃儿聊天时,巧红说:“我感觉你们这里的人和我们那边不一样。大家好像都很忙,没有打牌的,也没有说闲话的,那些女人们在一起说的都是怎么做务园子的事。和她们一比,我觉着我们以前的时间是不是白活啦……”爱珍也说:“我和嫂子商量了,我们那边的条件比你们这还要好一点,我们回去要弄点啥。”朱跃进一听大吃一惊,呆呆的看着这两个侄媳妇,桃儿只是笑了笑,没说一句话,因为这几天她一直肚子疼。

第二天早上,朱跃进将两个侄媳妇送上车之后,便带着桃儿到了县医院,本以为就是简单的肠胃病或是妇女病,但医生告诉他们的却是绝症。

(未完待续)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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