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的房东吉莲娜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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吉莲娜撇下花铲,瞟了我一眼,轻声说:“你心中没神,怎么能相信有地狱呢?不相信有地狱的人,也不会有自己的天堂。”

吉莲娜是我在哈尔滨的第三个房东,我认识她的时候,她已80多岁了。

吉莲娜是犹太人后裔,她一生未婚,独居,父母早已过世,没有其他亲人。她年事已高,但生活应付自如,没请过保姆。

搬到吉莲娜家的当晚,我正欣赏客厅的盆栽呢,她忽然拿着一把剪刀朝我走来,说女孩子不该烫头,满头的羊毛卷伺候不好,就是鸡窝,看上去龌龊,建议我剪掉。其实她不说,我也想铲除这团杂草了。

吉莲娜让我坐在一把硬木椅子上,给我的脖子苫上一条银灰色的浴巾,便开始剪发了。

剪刀“嚓嚓”作响,所向披靡,看来不但剪刀锋利,她的技艺也很高超。也就十来分钟,头发剪完了,吉莲娜端详了我一会儿,点了点头,将我推到洗手 间的镜子前。那个瞬间,我觉得自己不存在了,那是我吗?男孩子一样精短的发型,发顶微微蓬松,好像有暗波涌动,额角是参差的刘海,掩盖了我的缺陷,小眼睛 似乎变大了,鼻子也不显塌了,我好像年轻了10岁,有一种说不出的俏皮!

我说:“我怎么不那么丑了?”吉莲娜说:“头发是女人的魔法库,摆弄好,能让人变漂亮!”我激动万分地大声说:“谢谢奶奶!”吉莲娜沉下脸,用湿润的毛巾擦拭着剪刀,说:“就叫我吉莲娜吧。”

后来我才反应过来,一个终生未嫁的人,永远怀着一颗少女的心,即便她是你祖母辈的人,也不能那么称呼她。

我从未见过像吉莲娜那样养花的人,她把观赏性和实用性完美地结合在了一起。她所食蔬菜,基本来源于此。

露台窗下的长条形木槽中,看似养着金盏菊,其实与花儿并生着的是地榆。客厅窗台上摆的三个大泥盆里,乍一看,是火红的绣球花、鹅黄的含笑和五彩 缤纷的三色堇,但仔细看来,绣球花中有细香葱,含笑中掩映着薄荷叶,而与三色堇争色的还有朝天椒。书柜上的吊兰与韭菜为伍,卧室的马蹄莲下匍匐着油绿的碰 碰香。

与别人不同,吉莲娜一日两餐,她的晚餐是牛奶、烤羊肠、煎鸡蛋、蔬菜沙拉,早餐却是牛肉汤或是鱼汤,配上面包。她喜欢在沙拉和汤里撒上自种的香 料,而她拌的沙拉中,总有地榆的影子。下午,吉莲娜会到楼下的咖啡店喝杯咖啡,之后到中央大街买两块马迭尔的小圆面包。还有,她每周去一次透笼街菜市场, 买够一周所需的食物。她是犹太教徒,为尊重她的饮食习惯,我从不带猪肉回去,尽管我那么爱吃糖醋排骨。她对水果的喜好倒是与我一致——苹果和菠萝,所以有 时我会多买一些,顺带给她。

吉莲娜改换了我的发型后,又教我如何穿衣。

她说并不是穿得鲜艳了,人就显得水灵,纯色和冷色调的衣服反而能衬托出青春气。为了证明自己所言非虚,她将一条用了多年的浅灰色羊毛披肩裁剪了,给我缝了一件简单大方的斗篷式外套。我穿上后,单位的人都问这是哪个牌子的衣服,如此洋气。

吉莲娜有一个镶嵌着六芒星的藤条匣,装着犹太教经书,希伯来文的。她早午晚祷告三次,低声诵读经书。除了这个习惯,向晚时分,她会坐在客厅壁炉 的钢琴旁,弹奏几首钢琴曲。她的四方形小餐桌与钢琴相连,宛若钢琴里飞出的一道音符。我总想,像她这样内心世界丰富的女人,怎么可能没有爱情呢?看她摆放 在壁炉上的照片,除了她家人的,就是她各个时期的单人照。从幼至今,她都是个美人。

吉莲娜喜静,话语极少,睡眠很差。我晚上得把居室的门关紧,不然夜深人静时,我发出的香甜鼾声会使她烦躁。客厅有座无声无息的德国造的挂钟,我 以为它坏掉了,有天问起她,她摇着头对我说挂钟好好的,可她上了年纪后,受不了它的“嘀嗒”声,将其停了。她盯着我的眼睛,认真地说:“我不敢让它再走起 来了,你想它停了这么多年,憋了一肚子时间,万一它死脑筋,把原来的时间都补给我听,我的耳朵还不得让它给整聋了啊。”我以为这只是她的幽默,可看她的表 情,平静诚挚,不像开玩笑。在某些时刻,她仿佛生活在童话世界中。

我和吉莲娜很快产生了矛盾。有一天我洗了内衣内裤,见太阳好,便晾在露台上。吉莲娜看见了,呵斥我,让我收起来,说那是不礼貌的,露台是摆花儿 的地方,只能晒晒台布、床单和外套。我顶撞她,说妇科医生说了,女孩子的内衣内裤,最好在阳光下晾晒,能杀菌,有利于健康。吉莲娜指着门说:“那你就去别 人家的露台上晒吧!”

她下了逐客令,我只好把湿漉漉的内衣内裤收回,用方便袋兜起来,塞进行李箱。我边收拾行李边哭,觉得自己太不幸了!在这座城市,我没有亲人,没有相爱的人,没有钱,没有自己的一间屋子,我就是一只流浪猫!

吉莲娜见我真的要走,叹了口气,拿出手帕,帮我 揩干眼泪,将我装内衣内裤的方便袋从行李箱中拎出,又晾晒在露台上,然后不由分说地拉着我下楼。她下楼梯的时候,膝关节发出“咔——咔——”的声响,好像 那里藏着把斧头,把她的腿当柴来劈着。我们下楼后,她把我拽到马路对面,指着她家的露台让我看。哦,内衣内裤挂在那儿,一派站街女的味道,的确不雅。

我当场认错,说我出生在一个小村庄,小时候家里洗衣服,无论内衣内裤还是外衣外裤,从来都是混搭着晾在院子里的晒衣绳上。吉莲娜怜爱地抚摸了一下我的头,说:“在城里,屋子是自己的,露台却不完全是自己的,得顾及路人的眼啊。”

刚入冬的哈尔滨,最让人厌烦。供暖期一开始,这座城大大小小的烟囱就呼呼地往外喷煤烟。如果赶上气压低,烟尘扩散不开,城市上空就像戴着一顶钢 青色的帽子,阴沉沉的,叫人不爽。这样的日子,吉莲娜会犯气管炎,一天到晚地咳嗽。她犯咳时,若是刚好在客厅侍弄花草,我会帮她捶捶背,递上一杯水。吉莲 娜肩膀颤抖,脸色发青,我真担心她会一口气上不来。她很少说话,可一旦咳嗽起来,在咳嗽的间隙,她总会颤声颤语地感慨:“过去的哈尔滨,哪有这样的天 啊!”我便问她那时的天是什么样,她有时说“没黑烟”,有时说“阴天都是透明的”,有时说“那时的烟不呛嗓子”,有时说“一年没多少日子没蓝天”,有时说 “天上什么飞鸟都有,不像现在,乌鸦都不来了”。总之,回答都很简短。

我和吉莲娜的第二次冲突,就由她的咳嗽引起。

有一天她正给花松土,突然又咳嗽起来,我便劝她,最好把香草类植物拔掉,我听说养此类植物容易刺激人的中枢神经,诱发哮喘,对呼吸不利。

吉莲娜说:“家里没有香草,神都嫌污秽。”我说:“这世上哪有神呀!有的话,神也是势利眼!”我说那些贪官污吏过得衣食无忧,平平安安;没能力的善良穷人,日子过得紧紧巴巴,处处受欺负,我不相信这个世界有上帝,不相信有神!

我真是脑袋坏了,一激动,说了最不该说的话。再不如意,也不该对这样一位饱经风霜的老人发泄。我一再向她道歉,诅咒自己该下地狱。

吉莲娜撇下花铲,瞟了我一眼,轻声说:“你心中没神,怎么能相信有地狱呢?不相信有地狱的人,也不会有自己的天堂。”说完,她关了客厅的灯,摸着黑回到卧室。

很快,那里传来诵经声。来源:《读者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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