往小里聊
小众饭局,三两个人,聊小事。她先生有个朋友最大的乐趣就是,仨哥们,拎几瓶好酒,找个江南小镇,聊些小闲话,小住一晚。
到美国两个星期以后,我开始到科罗拉多州的华文周刊上班,周刊的编辑部设立在丹佛市,与我所居住波德小城之间还相隔了两个城市。那天早上,丈夫掏出四张一美元的钞票放在我面前说:“看清楚了吗?上车的时候往售票机里塞两张,然后让司机给你一张票根,凭着票根,你可以免费转乘丹佛的市内汽车。”我拿过钞票,胡乱地放进口袋里,拎起午饭盒子就急匆匆地去赶长途汽车了。
汽车站离开我的家不远,步行了十来分钟,看见前面有个玻璃亭子,里面还有一排干干净净的木头椅子。我刚刚想坐下来歇口气,一辆巨大的汽车就在我的前面停了下来。一个健壮的黑女人坐在司机座位上,笑容可掬地向我打招呼。我手忙脚乱地把两张钞票塞进售票机,不料,两张钞票塞进去了,那个黑女人仍旧伸出五根手指头。我指了指售票机,表示我已经把车钱塞进去了,黑女人则比手画脚地解释了一大番,最后抓过我的手,在我的手心里写下了一个“2.50”。
我明白了,车票涨价了。我想到我的口袋里只剩下两美元了,那是我的回程车费,现在我该怎么办?黑女人看明白了我的窘迫,她宽容地向我摆了摆手,先是示意我可以上车,然后又从她自己的钱包里掏出了两个25分的硬币,让我放进口袋里,这是添给我回程时候用的。
我不知道怎样表达我的感激之情,只是一个劲儿地说:“谢谢!”
汽车开始上路了,我把自己安置在第一排的座位上,前面就是一块硕大的玻璃,玻璃底下一辆辆小汽车在奔驰,这使我有一种居高临下的感觉,一时间,落基山的风景尽收眼底。车厢里没有几个乘客,和上海拥挤到了像沙丁鱼罐头一般的公共汽车有着天壤之别。大家友好地向我点头打招呼,使我感到很安逸,我有些开心起来,我想这就是我在美国迈出去的第一步。长途汽车停在丹佛的市中心,街道很宽,行人不多,每一个人都好像很愉快,我在街角找到了我要倒换的车辆,我在心里默默记住了这条街名:17街。上了市内汽车以后,我便开始数站头,在我数到第十三个站头的时候,华文周刊到了。
我在周刊工作的第一天非常忙碌,下班后,便急急忙忙去赶那辆回程的市内公共汽车。我上了汽车才发现,黑暗当中只有我一个乘客,年轻的司机问了我一句话,我摇了摇头,他看我听不懂也不再追问,挥了挥手,说了一声“OK”就上路了。
我开始数站头。当我数到第13个站头的时候,我预先站了起来,一对乘客立刻示意我坐下,并帮助我拉了一下车窗上面的一根绳索,绳索一拉,就发出了门铃一般的响声,司机座位上头的一盏电灯亮了起来,上面呈现出来“要求停车”字样,司机从反光镜里对着我说了声“OK”便把车子停到了站头上。
“谢谢!”我跳下公共汽车,对着司机和那对男女挥手道谢,汽车开走了。
汽车开走了,我一个人站在月台上,想到只要上了那辆长途汽车,就可以到家了,立刻就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。然而,就在这个时候,恐怖的事情发生了,我发现我站在一个陌生的街口上,完全不是我早上换车的地方。
一定是出鬼了!明明是同样的汽车,13个站头,怎么会是完全不同的地方呢?那时候我不知道市中心的街道多数都是单行道,来去汽车的站头设立在不同的地方。这里不是17街,而是16街。虽然17街和16街相差只有一条街,却有着天壤之别。16街是条步行街,白天这里是上班族的天下,那些摩登男女一个个夹着个公事包,一本正经地匆匆赶路。可是到了夜晚,到了只有酒吧还开门的时候,马路上除了酒鬼,就是要饭的了。
孤身一人站立在酒鬼和要饭的当中,语言不通又迷失了道路,我只有心惊胆战。我不知道怎么办才好,到处都是黑人,其中有一个人正醉醺醺地向着我走过来。
“哈啰!贝贝,过来……”
我的脚骨发抖了,无知觉地后退着,我想我的末日到了。
正在这时候,我忽然看见拐弯角上走出来一对年轻的黑人男女,他们西装革履,时装打扮,我就好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一般飞奔过去。我当时只会说两个单词,一个是“汽车”,一个是“波德”。这对男女大概被我突如其来的出现吓得瞠目结舌,但立刻明白了我窘迫的处境,只是无奈听不懂我的话语。他们看到我急到了火烧火燎的样子,不知怎么办才好。
幸亏那个女人灵机一动,从皮包里摸出一支笔和一本记事簿,她比画着让我在上面画画,我明白了,便在那张纸上面画了一幢房子、一辆汽车和一个人,我指着图画告诉他们:“我……汽车……波德……”又急中生智想出来另外一个单词:“家”。
那聪明的女人想了想恍然大悟,她向那个男人解释了一番以后,那个男人一拍脑门对我说:“跟着我,跟着我!”
这三个字是我熟悉的,因为当时上海的电视里正在播放《跟我学》这档学英语的节目。于是我便跟着这对男女穿过了马路,他们的长腿迈得很快,我几乎奔跑起来,当我们到了下一个路口的时候,一辆公共汽车停到了我的面前。这不是我要乘坐的长途汽车,这对男女却不由我分说,就把我塞进车子里。车门在我的脑后刷一声关上了,那对男女隔着车窗和司机解释着什么,又向我挥手道别。
我很焦急,我不知道这辆汽车会把我带到哪里,我的口袋里又没有多余的钱来乘坐这辆汽车。然而这些都不是大问题,最大的问题是,当我举目观望的时候发现,这辆车子相当拥挤,而且都是已经喝得烂醉的黑人,我是其中唯一的女人。我要瘫倒下去了。
车窗外面摩天大楼的茶色玻璃散发出冰冷的寒气,车窗里面的黑人兄弟热气腾腾地喧哗,他们看到我亢奋起来,拍手跺地在车厢里又唱又跳。整辆汽车跟随着他们跳动的节奏,剧烈地晃动起来,越来越厉害,幅度之大,我以为汽车要打翻了。我尽量缩小身体,两只手紧紧抱住了汽车里的扶手。我不知道今天晚上还能不能回家,能不能看到我心爱的儿子,想到这里,我为自己在美国找饭吃如此艰难而感到心酸。
就在这个时候,车厢里的酒鬼们突然大呼小叫起来,他们一个个都看着我,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,只看到车门在我的面前打开,车子停在一个斜坡的旁边。这里不是车站,可是车子上的人一起轰我下去。我的后背瑟瑟发冷,斜坡下面是高速公路的进口处,他们难道是想把我推到高速公路上,集体谋杀我吗?我死死抱住钢管不放手,恨不得和钢管融为一体。
见我不肯下车,两个彪形大汉立刻挤过来,他们一边一个把我架了起来,我根本没有抵抗之力,就好像一只小鸡一样,两只脚悬到半空当中。他们拎着我从斜坡上面冲下去,所有的人都在叫喊,只有我咬紧了嘴唇。我想明天早上,我那支离破碎的尸体将被人们在高速公路上发现,我只希望不要太可怕,不要吓到我的儿子。
夜间的冷风在我的耳边呼啸,我抬起头来,最后看了一眼满天的繁星,一轮明月挂在正前方,我和我的儿子说了声再见,便把眼睛闭上。突然,风停了,叫喊声变成了欢呼声,我感觉到我的两只脚站立到了坚硬的地板上。睁开眼睛一看,原来我已经被放进了一辆公共汽车里。早上把我带进城的女司机正冲着我微笑,那两个把我架进汽车的大黑人,站在汽车外面的黑暗当中露出了雪白的牙齿,对着我摆了摆手说再见。
后来我才知道,那辆在市中心奔跑的公共汽车是步行街上的免费汽车,那对年轻的黑人男女特别关照司机把我送到长途汽车站,因为晚上八点以后的长途汽车是一小时一班,所以司机在得到大家的同意以后直接赶到了车站。不料老远就看到去波德的汽车已经开出车站,于是大家嘶声叫喊,堵截了出站的汽车……
我不知道怎样感谢这群素不相识的黑人兄弟,我知道我不会再和他们相会。很久以后,当我可以用英语叙述我的故事,我把自己的经历告诉了那个长途汽车的女司机,她听了以后,指了指自己的皮肤对我说:“记住,以后看到这样肤色的人遇到困难,请帮助他。”
这个长途汽车的女司机开始教我英语,她是我到美国以后的第一个英语老师,那还是在我被两个大男人架进她的汽车时她自己决定的。当时我惊恐未定地坐到了第一排的座位上,她教我说:“可以告诉我吗,到波德的公共汽车站在哪里?”她一路开车一路说:“到波德的公共汽车站在哪里?我的家在那里。”我一字一句地跟她学:“到波德的公共汽车站在哪里?我的家在那里。”我的心渐渐平静了下来。远远地看到落基山山顶有一颗巨大的五角星,丈夫告诉过我,那是因为美国的一架飞机惨遭歹徒劫机,那些人质一直没有办法回家,于是,落基山的居民们就设法在美国最高的落基山顶建造了这颗星星,他们希望这些人质可以在远处感觉到——星星底下就是他们的家。
我看着星星在心里说:“星星底下就是我的家。”
扫描关注猕猴桃微信公众号1
微信公众号码:sldmht
微信公众号名称:十里地猕猴桃