祖母与英女王的较量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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但没想到祖母却冷冷的说:“我们中国人看什么英国女王阅兵!”我听了心头一震。没想到祖母会这样说。

 

我的祖母活到八十六岁。我从小都是和她一起。她生于清末,死于一九八零年。她二十三岁就守寡,祖父从家乡开平到新加坡工作,客死异乡,祖母就含辛茹苦地养大我父亲和我的姑姑。

祖母没受过教育,大字不识,但常常将粤剧中的戏文活学活用,充满生活的智慧。她了解教育的重要性,无论多么困苦,也要父亲受最好的教育,拒绝亲友的建议,没让父亲小学毕业后去当饼店学徒赚钱,而是含辛茹苦,让父亲读最好的中学,最后名列前茅,考进了广州的国立中山大学。

我们家庭就从开平到广州到香港。她的一生,都是在艰苦横逆中,一步一脚印,不仅为了儿女,也为了孙儿。

我就是她最爱的孙儿,也是第一个在香港出生的孩子。我从小就是在她的怀抱中长大。她带我到深水埗北河街的北河茶楼喝茶,离我们住的长沙湾道181号,只有百步之遥。我就记得那一天她坐在茶楼的一角,吃了一块广东的松糕,她将那块糕饼撕开了一小块,放在她的嘴巴里,沾上了她的口水,似乎确保这是最安全的婴儿食品,然后从她的嘴巴放到我的嘴巴中。

这也是我对祖母最早的记忆。我的姐妹每次听我讲到这个故事,都会讥笑我那时候还很小,怎么会有这样详细的记忆,我说也许是那些现在看起来有点不卫生的口水交流,让我对这一段童年往事特别有感觉。

但其实在我对祖母的记忆中,却有另外一件事情,让我毕生难忘,它不是祖母对孙儿的亲情交流,而是牵涉到一些大是大非的问题。

那是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中期,我在念初中,青少年男生,都喜欢军事和武器,同班的一位同学,就整天和我讨论武器的发展,还喜欢绘图,画出一些军舰与坦克与飞机。那一年四月间,香港殖民政府当局,在英国女王寿辰假期那天,举行盛大的阅兵仪式,我和同学都很兴奋,约好那天早上大清早就要赶到现场占位置,要目睹英军在香港的阅兵大典。

我记得那天起个大早,六点钟左右就梳洗完毕,准备出门,祖母平常就是早起,洗衣服,整理家务,她问我那么早出门去哪里,我很兴奋的说,是去参观英国女王寿辰的阅兵典礼。

但没想到祖母却冷冷的说:“我们中国人看什么英国女王阅兵!”我听了心头一震。没想到祖母会这样说。但我早已和同学约好,也没和祖母继续说下去,就匆匆出门去了。

然而整个阅兵典礼上,我都无法和同学一样,在那边欢呼鼓掌。观礼的群众,不少人都对那些经过的战车和分列式,都非常兴奋,气氛热烈,但我脑海中,却是不断出现祖母的那句话:“我们中国人看什么英国女王阅兵?”

这样的拷问,其实不断在我年轻的心灵中萦绕。祖母是一个文盲,她不识字,对政治与时局也了解不多,但她有一种朴素的民族主义的感情,她在抗战期间,曾经几度逃难,颠沛流离,对于中华民族的苦难,都有切身的体会。她就是在这样的一个早晨,对她最爱的孙儿说出充满民族大义、义正词严的话。

也就是从这一天开始,我对香港的民间中国,更有深度的感觉,后来我在学校参加童子军的组织,记得第一天上课,就是教导学生如何画一面英国米字旗(UnionJack),童军教练会特别叮嘱,米字旗的画法,要注意两边的交叉,不能穿过中间的十字,并且叙述这面国旗的历史沿革。如果从今天的香港政治术语来说,这是典型的“洗脑”。

其实我从童年开始,就有不少和英国女王相遇的时刻,从我小时候和父母去一些首轮电影院看好莱坞电影,电影结束之后,就会上映一部英国女王伊丽莎白二世加冕的纪录片,是黑白的,但也显示女王的雍容华贵与白金汉宫大典的气派。但从那个清晨开始,祖母简单利落的话,早在我心中留下了深刻的烙印。她说的“中国人”三个字,并不是代表哪一个政党和哪一个政府,而只是从民间的立场出发,说出来一种国族的认同。

对我来说,大半个世纪之后,回忆我的祖母和我的互动,不仅是那小块沾满了她的口水的松糕,而是她对我的“国族认同”的价值传承,影响了我的一生。在一个殖民地的城市,一个不识字的祖母,可以击败那位象征大英帝国权杖的女王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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